信息来源: 时间:2025-03-26 15:45:51
石碇桥的故事
我的家乡闽中莆田,有一种原始形式的石桥,叫石碇桥,也称“丁步桥”或“蹬步桥”。此类石桥建造方法简单,即在浅而窄的溪流中,用粗粝的方石砌起一个接一个高出水面的石墩,在水草或沙砾中屹立,任流水千淘万漉,形似琴键,声如筝簧。然而,不知经过多少代人的踩踏,石面都磨得锃光闪亮,却一直拙朴又平静横卧着,让过往的行人用双脚踏响岑寂的音符。
小时候,每当秋季溪水渐枯时,我就会串通几个小伙伴,趁大人不注意时,偷偷到村西一座石碇桥上来回蹿蹦,还互比速度,玩得乐不可支。当然,也有一脚踩空的时候,整个身子就会掉到溪中,幸而水都很浅,一咕嘟爬了起来,但衣裤都湿了大片。想到这样回家,不免要挨大人一顿臭骂,只好脱了衣裤,光着身子,拼命拧干,再爬上龙眼树,把衣裤挂在树枝上凉晒。好不容易等到半干半湿,便取了衣裤跳下,在小伙伴的嘻哈笑声中,慌慌张张穿上,最后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溜回家中。
后来,我中学毕业回乡参加劳动,生产队有一片田地就在石碇桥对岸。有趣的是,若逢上游下大雨,下来的洪水慢慢快淹到石墩上,有一些新娘子便不敢蹚水过去,只能让身强力壮的丈夫牵着手或背着过溪。这时,总有好事的人在后边起哄,甚而大声唱了起来:“娘子娘子你别动,老公背你过溪东,回到家里亲个嘴,明年生个大胖墩!”唱完之后,看羞红了脸的新娘子一落地,跑得像兔子一般快,众人便笑得东歪西倒成一片。
记得有一年夏天的午后,乌云渐布,眼看将下来一场大雨,在溪地围堰的我和几个伙伴,赶紧收了工。正过桥时,看见对面来了个模样俊俏的小女子,大约十五六岁,看哗哗水流溅激的石墩,想过又不敢,急得在岸上走过来走过去。当我们一个个飞快地踏墩而过,不约而同地用眼光打量她时,只见她的头抬起又低下。然而,当她见我们正要离去,却在后面急急叫了一声:“等一下!”毫无疑问,大家都听见了叫声,也齐刷刷地停下了脚步。回头去看,那小女子羞答答地在原地站立着,依然低着头,好一阵,才听见她低声问道:“能不能帮我过桥么?”话音刚落,大家争先恐后围了过来,七嘴八舌中,得知小女子是对面村子里的人,因头次跟人去镇上逛街,不料走散了。回来时天乌乌的,心里一慌,偏偏在岔路上拐错了道,这才来到这里。
于是大家问她:“你看看,是牵你过去呢,还是……背你过去?”小女子一听,看看大家全是一副热情、诚恳的样子,突然出人意料地回答:“那就背、背吧!”最后,那小女子眼光落在个头高大的三哥身上。不知谁喊了一声:“三哥——上!”只见三哥二话不说,立马来到小女子面前,转过身,弯下腰,抄过手来,一把将小女子拉上背,回头叫了声:“手抓紧喽!”也不知哪来的猛力,蹬、蹬、蹬、蹬……一气背到了溪对岸。
回村路上,雨也下来了,但伙伴们在雨中还一再取闹憨厚的三哥:“看你今天背得够卖力呢!嘿,分手时说了什么?坦白一下!”嘻笑中,有人酸溜溜地说:“唉,我要是自告奋勇就好了!”
奇怪的是,从此我去田间放水或做什么,走过石碇桥时,有时居然很想见到那些不期而遇的人,还觉得那排列的石墩是一座永远会产生故事的桥段。
终于,有一次我独自去石碇桥附近摸鱼,恰好看见对岸有个女子,背着绿色军包,朝石碇桥走来。她一头短发,穿着列宁装,走到桥头,便不敢过去了。目光睃巡了一番,看见岸边弯腰摸鱼的我,便喊道:“小同志,这溪水深么?”我站起身说道:“你看嘛,很浅呢!”她想了想,又问我:“对面是一个叫西庄的村子吗?”我答了一声:“是。”她接着问:“你——能帮我搭把手过桥去么?”听到这里,我立马挺直了身子。说真的,我很少见到说话、举止都这么大方的女子,于是我也十分爽快地回答:“行,你等着!”随之,我上岸来到她面前,说道:“你跟我来!”走到墩头,我向前跨了两步,回头伸出手,叫她把手伸给我。这时,她好像有点胆怯地跨了一步,迟疑地伸出一只手,我便毫不犹豫地一把拉住,紧紧攥着。于是,我一步一回头,她一步一停留,好像戏台上公子牵小姐过独木桥一样,一步一停,亦步亦趋,就这样很是好笑地走到对岸。这时,那女子也不脱开我的手,居然嘻嘻笑着,十分亲切地问:“小同志,你读过书吗?”这时我才发觉,她那模样和眼神看上去有点像教师。霎时,我倒有点不好意思地松开她的手,说道:“莫叫我小同志,我读过高中呢。”她听罢,竟哈哈笑了起来,赞许地点点头:“哦,哦,好呀——”说罢,她用手拢了拢黑溜溜的头发,问我:“听说过没有?今年大学要开始招考了,你想不想去试试?”我一听,立即睁大眼睛去看她,问道:“真有这个事吗?”那女子笑道:“骗你干吗?”随之,她告诉我,她看到了关于高等学校恢复招生工作的文件,凡工人、农民、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、复员军人、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,符合条件者都可报考。
我一听就怔住了,想不到还有报考大学的机会。但立即又想到自己贫困的家境、年老的父母,特别是家里正缺劳力,心里马上又凉了半截。不过,我还是忍不住与她就这个话题,站着交谈了许久。她听了我的简述,不禁同情地唏嘘道:“这还真是个难题呢!”但她还是希望我好好考虑一下,赶快复习,争取能去报考试一试。最后,她还告诉我,她是附近城里的一个代课老师,喜欢画画,暑假里便出来漫游写生。说着,她突然从包里摸出一张画塞给我,说是花鸟画。而我知道,画一张画很不容易,何况已知她是一位老师呢,便坚辞不受。无奈,她只得收回包里说,“好吧,谢谢你今天帮我过桥!”说罢,这才微笑着和我挥手告别。不知为何,当我看着她怜悯的眼神飘闪了一下,随着她晃动的背影融入前面的一片树林,想到自己不能把握的命运,心里竟渐渐地浮出几丝怅然……
日出日落,岁月更始。多年过去,家乡的石碇桥早从溪面上消逝了,取代而起的是一座宽阔的公路桥。然而,石碇桥在那些年代里闪烁而过的淳朴率真、助人为乐的场景,以及从中透出乡间友爱的民风,至今想起仍使人感念不已!
桥头,那一座凉亭
这是三月的一个早晨,在故乡村巷里穿行的我,发现头上云片渐低,雨意渐浓。但我一点也不担心雨水的来临,看这熟稔的巷子两旁,都有屋檐伸张,层叠有序,遮阳挡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。我走着,甚至不无夸张地想象:自己依然是归来的少年,许久都不曾聆听桃花雨的呢喃,任它一洗心中的杂尘,待雨过天晴,一角蓝汪汪的天在头顶云海中突现,让我触动于惊鸿一瞥或相看两不厌的会意,化几行字,或几句诗,去和桥头那座久违的凉亭邂逅,坦露一段往日的情怀,该是何等快哉。
果然,雨很快就下来了,四周全都蒙在一片轻柔的雨雾之中。我只得在一家院门下暂避一会,但仍像预想的那样,没过多久,雨就停了。于是我跨出院门,往右向前,拐了个弯,一道蜿蜒的河湾就现在眼前。
远处,山林连绵,岚气欲流;近处,石桥依在,沧桑满眼。走近看,桥头两棵老榕树,仍有一片繁茂的枝叶湿漉漉地垂在一座凉亭上。走进亭中,四下静悄悄的,那圆形石柱撑着的六角廊檐,仍有水珠滴下,清晰可闻。亭内,两边各安有木板长凳,可供人歇息;中间,有石桌、石凳,可看书、下棋。据族谱记载,这座凉亭是清末时村里人集资兴建的,后经几次修缮,仍勾勒着村人乐善好施的美德。不是么?行路疲乏时,它让人歇脚;溽热难挡时,它给人荫凉;风雨来临时,它供人躲避……
记得少年时,偶得一两本连环画,我总爱跑到亭中翻看。间或有村人进来闲坐,听他们说东道西,虽不大懂,也觉蛮有味道。青年时期,喜欢上文学的我,有事没事便往亭里跑,有点可笑地摆着学习蒲松龄收集百姓素材的模样,常常爱与一些过路人谈天,或听他们的闲聊;在那些时候,我有时竟能获得灵感,于是立即掏出笔来,在本子上乱写一通。记得有一回,有个陌生人见我这个样子,以为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话被记上了,慌得立即抓起斗笠溜之大吉。
这座凉亭,向来是晚间村人休闲的去处,也是议事或传递新闻的地方。特别是夏天晚上,不管天上有无月亮,一些人扒完饭就往亭里跑,多的时候亭中可容下十多人,迟来的,就只好坐在亭外,乘凉、聊天;疲倦了,就靠着亭沿打一个盹。夜半,当身上感到露水降下的凉意,这才慢慢地起身回家。
中学毕业回乡,若无农事,我仍喜欢到亭里随便坐坐,看河上船只往来。上行的,多运杂货、白盐、布匹;下行的,多运木头、茶油和其他特产;每当黄昏,暮色夕晖里,船工号子悠长高亢,渔舟唱晚婉转嘹亮,一种对远方莫名的向往,总让我痴迷半晌……
还记得,一个春天的夜晚,雨丝隐去了远山和村庄,我在凉亭里遇见了同村的一个聪敏的女同学。其时,亭内的人都在听村里的一位老先生讲《三国演义》,场面有点乱,声音有点杂。我趁机走到她身边坐下,小声对她说:“你借给我看的《红楼梦》,我已读到续书第一百十七回,看到贾府人在玩‘飞花令’,消遣时光,真是令人生羡。”她听了,轻声笑着问我:“你捣什么乱?人家在讲三国,你却偏说红楼!我问你,《红楼梦》书中的酒令有十几种,你能说出几种?”我认真想了想,说道:“记得好像有猜枚、射覆、女儿令等几种,对么?”她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额头:“聪明,我知道难不住你!”我趁机对她说:“要不,我们来念几句古诗好不好?”她说:“念什么古诗?”我眼珠一转,灵机一动:“这样吧,外面正下着春雨,我们也来偷玩一下飞花令,就念一些含有春雨的古诗怎样?”她笑了,嘴角隐约浮起一个浅浅的酒窝。于是,在绵绵不绝的春雨声中,在仍旧嘈杂的话声里,“好雨知时节,当春乃发生”“梨花一枝春带雨”“小楼一夜听春雨”“人间尽似逢花雨,莫爱芳菲湿绮罗”“霏霏漠漠暗和春,幂翠凝红色更新”等等句子,便断断续续地,我一句她一句轻轻地吟诵开来。那多少含有几分得意的声音,如一湾溶溶春水,仿佛载着我们心中朦胧的情意和青春的梦幻,流向春夜雨中的海角天涯……
眼下,凉亭外的古埠头,被悠久岁月打磨得光溜发亮的阶石上,只有雨后静谧的几抹阳光和落下的二三清脆的鸟啼;倒映着一幢幢崭新楼房的河水,汩汩流淌着,时而还能看到漂在水面的花瓣。这情境,使我又忆起多年前,我幸运地得到一份工作。那是初夏的一个早上,我提着简单的行李从亭下的古埠头上船,准备去县城再搭乘长途汽车到省城。船快开时,我发现,为我招手送行的人中,除了母亲等人,后面还出现村里一位叫阿香的大嫂,只见她也在远远地向我挥手致意。那一瞬间,我外表镇定,内心浪涌。要知道,阿香虽不识字,却是个种田的好手,当年我在生产队学插秧,就是她手把手教的;冬季给小麦培土,也是她,耐心地教我下锄的力度、勾土的方法,恨不得把她的经验一下都传授给我。有一次,好像是村里兴修水利,大挖河沟,收工后我来到凉亭歇息,却不料前脚刚进,阿香也随影而至。她笑着走近我的身旁,像变魔术般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烤红薯塞给我。我捧在手里,故意在她示意我快吃的眼神里揉着揉着,久久才咬它一口……
岁月就像流水,从不为谁停下。当年多少往事,都已流向天涯。只是,如今在我眼里,凉亭内外的每一块基石,河畔的每一棵树,甚至每一寸过往的光阴里,似乎都还蕴藏着那些曾经闪烁的亲切的面影,以及历代村人淳朴的世风。
值得一提的是,与凉亭隔河对望的是一座杂姓祠堂,旁边有棵高大的古榕,树叶浓密,一片葱郁。这次回来才知道,村里打造菜篮子品牌的文创馆就设在那里,芦笋、韭黄、菠菜、西红柿……还有火龙果、荔枝干、龙眼干等物产,在不同季节里,都由电商平台销售到城里。那天,我特地前去看了一下,忍不住在心里感叹:近百年的老祠堂,如今承载着谷香果甜,演示着叶落花开,浸润着勤勉农家的振兴之梦。巧的是,那天我还意外见到了阿香的孙女,她大学毕业后返乡创业,在这里专做“直播带货”,见我来,轻盈婉笑,低眉圆转,热情为我介绍村里的这些物产,是如何受了天光云影的滋养,成为城里人喜爱的原生态食品……
生活,就像凉亭下的河水,波波浪浪,一律向前。感慨中走出凉亭,在卵石铺设的路上漫步,突见有人摇着舟楫,唱着俚歌,从河面泛来。瞬间,我分明看见:凉亭、祠堂、古榕、荔林,还有岸畔不少人家门前盛开的三角梅,都在婉转的歌声里,定格为一幅崭新、迷人的水彩画……
此作品刊登于《厦门文学》2025年第2期“散文”栏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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