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息来源: 时间:2025-01-14 15:42:00
梅表姐,只能叫“钱梅芬”
蔡伟璇
对于少年成名的小说家,我总是心中存疑,甚至会想当然地想,走不远。我固执己见的时候,见别人“夏虫不可语冰”的眼色,还是固执己见。皆因,我是个后知后觉者。
比如,我读池莉的《你是一条河》的时候,池莉写女主人公辣辣还具有异性吸引力的时候,是这样写的:“辣辣这年三十六岁,还有着浓黑的头发和比乡下女人白嫩的皮肤。”白嫩的皮肤,我肯定能理解。比较美,是“肤白貌美”;非常美,是“肤如凝脂”。但“浓黑的头发”,我就不理解了。我读这小说的时候,还年轻,每天我照着镜子梳头的时候,都非常疑惑那么能洞察人心的作家池莉,怎么会这样写?谁没有一头浓黑的头发?后来,我不再迷恋池莉,改读外国小说。
再后来,我在镜子面前梳头的时候,赫然看到发顶中分线,一天天似乎无止境地宽下去,两边的头发发灰发白稀疏,如秋天衰萎的野草。当我非常留恋有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时,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——这才明白池莉的眼光,是何等毒辣。
再一个,是读到《红楼梦》这一段: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,被只齐胸,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,又带(戴)着两个金镯子。宝玉见了,叹道:“睡觉还是不老实!回来风吹了,又嚷肩窝疼。”那时,我以为曹雪芹自己想当然,寒冷侵蚀一个人,在肩窝生疼之前,不是早就会把臂膀伸进被窝里了吗?皮肤难道不是用来感知寒冷的吗?
不久前,我胳膊疼了很长时间,每天早晨穿衣,都要把衣袖尽可能地低斜下来,才能让这只胳膊套进去。我一直归咎于夜晚睡得太死,把胳膊压坏了。后来有一夜,我用了一条羊毛围巾缠住胳膊睡觉,目的是为了即便睡着压住胳膊,也不会压得太重。我这么睡下的时候,感觉胳膊很舒服,痛感一丝一丝地被抽走。我想了想,又起床,装了一个热水袋,用毛巾包了挨着我的胳膊,然后睡下。第二天早起,胳膊几乎能正常去到它该去的地方了!
这才明白《红楼梦》里的这个细节,真没乱写。沉的睡眠,真会让寒冷侵入骨髓之后,才唤醒你的皮肤。我也明白了,为什么几百年后,还是每隔上几年,就有大量资本注入,雄心勃勃地把这部小说搬上银幕,并且是屡屡挨骂,被骂得狗血淋头,还前赴后继。
有些事,真的是后来才能懂得的。
还有一件事,这件事的发生,还是跟《红楼梦》有点关系,它发生在我的少女时代。原因是在1987版电视剧《红楼梦》里饰演林黛玉的陈晓旭,又在电视剧《家·春·秋》里扮演了钱梅芬。那天我因为外出回来晚了,没赶上与好友相约一起看陈晓旭演的《家·春·秋》。我独自闷在家里,顺手拿了书柜上的《家》来翻看。我边翻,还边诵读出声:“钱梅芳……”父亲在客厅泡茶,不紧不慢地说:“孩子啊,‘芬’和‘芳’是不同的,如果巴金把她叫作‘钱梅芳’,那她就不是梅表姐了!”“‘芳’和‘芬’,不都是说‘香’吗?”我在里屋嘀咕,“少见多怪!”
我在鲁迅文学院读书的时候,是秋季入学。见过黄闪闪的北京,因此,对大家说的“秋季是北京最美的季节”,总是毫不含糊地点头。而年龄再大的时候,我更喜欢蜡梅开在寒枝萧肃的北京。因此,有一年冬天去北京,我独自去了北京植物园,去卧佛寺寻梅。
未进古寺,先有一股清冽的香,寒凛凛地袭来。我想起夏天的含笑、秋天的桂子,那暖融融的“香”,我的耳边又响起几十年前,父亲在客厅泡茶时说的话:“孩子啊,‘芬’和‘芳’是不同的,如果巴金把她叫作‘钱梅芳’,那她就不是梅表姐了!”是的,夏天的含笑、秋天的桂花,那“香”暖融融的,是“芬芳”这个词里,和暖质地的“芳”;而蜡梅的香,更对应“芬芳”这个词里,寒凉色调的“芬”。梅表姐,只能叫“钱梅芬”。
扫一扫在手机上查看原推文